一位新冠患者被网暴之后

2022-08-14 16:18:41   编辑:毕红明
导读 一位新冠患者被网暴之后|||||||口述檔案時間:2022 年 7 月姓名:周女士年齡:33 歲地點:河北省石傢莊市某小區職業:美甲店老板,在感
一位新冠患者被网暴之后|||||||

口述檔案

時間:2022 年 7 月

姓名:周女士

年齡:33 歲

地點:河北省石傢莊市某小區

職業:美甲店老板,在感染新冠肺炎後,信息被泄露,遭遇網暴

這是偶爾治愈的第 16 個口述故事

我找到周女士時,距離上一次的正式對話,已經過去瞭 18 個月。

去年 1 月,這位美甲店店主確診新冠肺炎,兩個月後出院,因為沒有暫住證,她隻能回到老傢,和同村人一起接受為期 6 個月的封控。

她開瞭三年的店鋪地址一度被曝光,在醫院時,房東提前解約,「人傢說業主都有意見」。

這一次見面,對話時,她時不時掃落在裙擺上的灰屑,那是給上一個顧客修整指甲時沾到的。她送走店裡的人,確認門是閉上的,現場沒有其他人聽到關於生病的過往。

2021 年 1 月,周女士被確診新冠肺炎。她的真實姓名和行動軌跡被當地衛健委公佈在網絡上。

在醫院的周女士其後又發佈瞭一條抖音視頻,給確診的自己打氣。這是個小號,日常最多不過二三十贊,「跟朋友圈似的」。但這條視頻被越來越多人看到,一周後,湧進瞭 8000 多條評論。

因為行動軌跡覆蓋石傢莊兩個小區,越來越多關於她的個人信息被曝光在網上,摻雜著謠言:「刻意瞞報」「不接工作人員電話,被警察找到按住」。

因為行動軌跡覆蓋兩個小區,這兩個小區被封後,陌生人加瞭她的微信,把她拉進一個全是陌生人的群裡,要求她道歉。

我們第一次找到她時,她正身處事件漩渦,試圖厘清時間線,回應質疑者。

但很快,周女士發現,沒有用。她剖出那些話,但被一面墻攔住瞭。

「有些人聽不見。」

指控、質疑、流言、辱罵,經許多張嘴,在互聯網上不斷復制再復制。

她的名字、職業和地址在互聯網上至今可以進行關聯搜索。一些隻有她和所謂朋友知道的隱私,被披露出來,甚至幾度扭曲。

周女士的生活好像一條拋物線。去年 1 月之前,作為一個單親母親,獨立用積蓄買瞭車和一套兩居室,她和女兒在這個城市有瞭落腳地。她自信滿滿,計算過收入之後,認為自己能夠負擔餘下的貸款。

她的生活一直上行,直到疫情在河北藁城爆發。

坐在我對面,周女士掰著手講從前,「那時我真的很拼,有的顧客說凌晨一兩點想做指甲,我就等著。她們對我也好,給我帶宵夜。」

「我知道自己要很努力,我至今還相信努力就會有好結果。」

「但現在很困難,我做不到瞭。」

她別過臉,捂住一隻眼。

「這樣說會讓人覺得我很軟弱嗎?我不想。」

「不會,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反應。」

周女士的美甲店重新營業,她再婚,她在抖音上拉黑瞭 400 多人,住院期間的視頻被她隱藏。

她試圖拼回感染新冠之前的那個自己。

「現在看起來也沒那麼慘是不是?」有朋友勸她,向前看,別回頭。她也照著去做。

「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,我還是有一點難以釋懷,一點點。」

以下是周女士的講述: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生病

我是去年 3 月出院的。說來很有意思,我爸和我妹都很早出院瞭,隻有我,不知道跟情緒起伏有沒有關系,今天檢測是陰性,明天就是陽性,反反復復折騰瞭好幾個月。

我住過單人間、三人間、兩人間,看著身邊病友來瞭,出院瞭,又有人來,又出院瞭。

到瞭後面,我對這個病一點壓力都沒有。我沒有什麼明顯的癥狀,起初有點鼻塞、流鼻涕,再也沒別的瞭。現在身體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。

我老傢在藁城。2020 年 12 月 27 日和 29 日,我從石傢莊開車回傢,因為孩子在老傢那邊上幼兒園。我到傢一般都很晚瞭,九點多十點,我也不會在村裡逛。到傢,給閨女洗漱完,摟著她睡覺,第二天送她去上學,我開車自己走。

1 月 2 日,藁城第一例疫情病例通報出來,我一整天都沒心思看新聞。因為胃疼,我幾乎躺瞭一天。這是老毛病瞭,一胃疼,就感覺發熱,出汗。

這也是在網上被人攻擊的一點,因為流調信息上寫「自覺發熱」,這是我自己提供的。很多人說,「她都發燒瞭,還亂跑」。

但當時,我完全沒把這個癥狀跟新冠聯系在一起。前一天我狀態挺好,去收房,跟售樓處的小姐姐一直聊天。後來,這個小區沒有因為我被封,跟我接觸的工作人員被隔離,但是她在我住院的時候一直跟我聯系,給我打氣,沒說過埋怨的話,我心裡其實很感動的。

第二天中午,我爸打電話說,連夜封村瞭。那時我爸他們還沒有做核酸檢測,我壓根都不會想到,這事兒會發生在自己傢人身上,也不會聯系到自己身上。

我在石傢莊一個小區租瞭個房子自住,在另一個小區和一個做美容的姐姐合租瞭一個店,半邊做美甲,半邊做美容,兩個地方開車幾分鐘。1 月 3 日下午四五點,我去瞭店裡,當時給一個顧客做瞭美甲。

晚上七點多,顧客走瞭。我給自己做瞭個指甲,十一點多回傢。

後來有人說我沒事兒大半夜在小區逛,但因為工作關系,我幾乎沒什麼時間逛小區,甚至連小區有多少棟樓都不清楚。日常的快遞是店裡員工幫忙拿,我平時都是開車從地庫走。

1 月 4 日,我爸核酸結果出來瞭,陽性。我一知道這事兒,拉著跟我去收房的朋友,開車去瞭胸科醫院做檢查。

後來,我和我妹都確診瞭。很多人抱怨我們行動軌跡多。但我們是需要養傢糊口的,你在我們的軌跡上基本看不到生活娛樂的信息,都是兩點一線,隻有中間,我去收瞭個房。

1 月 5 日早晨九點多,我醒來,看到很多未接電話,大都是凌晨打來的,還有我爸和我妹打來的未接視頻。

我按順序回撥,胸科醫院、居委會、疾控中心,我知道瞭自己核酸結果陽性,提供瞭信息資料。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部分未接來電 圖源:受訪者供圖

過瞭一個小時,來瞭兩個工作人員,我隔著門跟他們對瞭之前的行動軌跡,就轉運去瞭醫院。網上公佈的那些軌跡,都是我提供的。

但當時網上什麼亂七八糟的說法都有。說我「隱瞞行程」,「故意不接電話」,「被警察上門按住瞭」。

我後來想解釋,說自己就是兩點一線,每天從地庫走,有時候為瞭遷就顧客時間,甚至凌晨三四點下班,我是為瞭告訴他們,除瞭顧客,我接觸不到更多小區居民。

但好笑的是,傳言又變成瞭,「開的是夜場店」「幾個大哥養著」。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崩塌

我跟你們聊過之後,把澄清的文章發給那些罵我的人,希望他們能看看這些解釋。

但說真的,影響不大。

他們一直在網上罵,重復這些話,差不多到去年 3 月才有平息的苗頭。那時,疫情平復瞭,我也快出院瞭,出來面對的都是爛攤子。

我租的兩個房子都解約瞭,那時我人還在醫院,閨蜜幫著把東西挪走的。顧客接二連三要求退卡。但說實話,我當時沒什麼錢瞭。

可我原本的人生不是這樣的。

在來石傢莊之前,我跟著同學去蘇州的一個廠子待瞭一年,就是那種流水線的工作。

後來我到瞭石傢莊,也開過一段時間的服裝店。

2017 年,我去瞭美甲培訓學校,起初是擺夜市。那年 8 月,我有瞭自己的第一傢店,半年後,我搬到瞭疫情被公開的那傢店,和另一個做美容的姐姐一起,生意特別好。中間我本來又開瞭個門面,但一方面受到疫情影響,另一方面,我一個人兩頭跑也顧不上,最後隻能把這個門面關瞭。

我當時的利潤是真的可以,房子和車也是因為開瞭這傢店有的。你能理解我當時有多興奮嗎?

我在這個城市,終於不用來回搬傢,我有一個穩定的,屬於自己的落腳地瞭。

我當時真的很努力,有的時候感覺也不是為瞭那二三百塊,隻是因為顧客對你有信任有期待,她們想多晚來做美甲,我都答應。

我對人一直不設防,當然,現在不這樣瞭。我那時一邊跟顧客做美甲,一邊閑聊。因為都是熟客,我覺得是朋友,傢裡什麼事兒都跟人說。

到後來,也是其中一些顧客,把我傢的事情,我的朋友圈放在網上。也有人,站在樓道口跟鄰居講八卦。明明前一刻,她們還在給你留言,「要加油啊」。

很多人說,你自己先發的抖音,被挖出來你活該。

我開始隻是想發泄一下害怕緊張的情緒。

核酸陽性之後,還需要進一步確診。我也在等結果,可能還有點僥幸心理。

但我知道消息,是一個顧客轉瞭有我名字的新聞鏈接。那個上面太清楚瞭,有姓名,有行動軌跡,稍微熟悉一點的就知道是誰。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知道自己確診是通過新聞鏈接 圖源:受訪者供圖

今年 3 月,我通過律師找到衛健委,相關部門的負責人說,因為當時工作量太大,工作人員沒有做好審核。

他們承諾會消除影響。但在找他們之前我們能搜到的信息,現在還是能搜到。

剛知道確診的時候,我還沒來得及在意名字被公開這件事,滿心都在「確診」本身。我追著醫生問,我是不是會死?我怕死。

醫生說,你這麼年輕,基本上,好好配合治療就行。我又哭著給朋友們打電話。

等心情平復一點,我去洗臉,臉都腫瞭。我就敷個面膜,順手拍瞭個抖音,簡單說瞭幾句。因為我傢人也感染瞭,我當時心裡也挺害怕,但還是想著給自己和傢人打氣。

當時,我沒有發朋友圈,而是發在這個上面,因為微信朋友圈全是顧客,我怕影響工作。抖音隻是個小號,全是熟人,點贊最多的時候也就二十多。你知道我有多敷衍嘛?敷著面膜說瞭幾句話,給自己打氣,也沒有唱跳。

然後這條莫名其妙被頂上去瞭,好多人沖進來瞭。

有的時候我會想,為什麼有人那麼陰暗。他會把自己完全不瞭解、不認識的人想象得非常陰暗。

也有男的發信息,說「美甲店這麼掙錢,別是有什麼灰色收入」。或者說是別人養著我。

也挺好笑的,他們好像沒辦法相信一個女人能憑自己,不靠男人掙到錢。

你們那篇文章發瞭之後,我自己也寫瞭兩頁,截圖發佈在視頻裡,但很奇怪,前後的視頻瀏覽量都是幾十萬,這條澄清的視頻,瀏覽量幾百。

我不在意那些看不到我的人,他們罵我,我罵回去就行。

但我在意的是現實生活中可能有交集的這部分人,他們對我的工作生活有切實的影響。

想影響他們,太難瞭。

我那時候整夜睡不著,擔心真的因為我,把那兩個小區的人感染瞭。後來知道,那兩個小區沒有人確診。我真的松瞭口氣。

不斷有人加我微信,要拉我進群挨罵。也有人想搜集我「故意瞞報」「到處亂逛」的信息。

我報警瞭,警察去調解,跟他們說,不要再傳這些瞭。

新的流言又出來瞭,「那個女的找人冒充警察,威脅我們」。

說真的,流調信息屬我的最長,我特別認真地回憶自己的軌跡,生怕遺漏會連累其他陌生人。甚至住進醫院之後,我還一直回想補充行動軌跡,如果我真的隱瞞行程,法律都不會放過我的。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重建

很多人跟我說,你不要再發視頻瞭,何必跟這些人見識呢?心情也會不好。

不行,這是我唯一的渠道瞭,我隻能通過不斷發視頻,告訴你們,我到底是什麼人。

一個人被罵總會有很多理由。我前後拉黑瞭 470 多人。

比如,我敷著面膜拍視頻,有人說,你對得起醫護人員嗎?他們那麼辛苦。

但說真的,我一直很配合治療,從沒有醫護人員因為我敷面膜、拍視頻指責我。

當時和我一起在醫院的醫護人員,他們中不少人會天天刷我的視頻,這可能是他們緩解自己情緒的一個渠道。在他們看來,我們是一體的,我們一起在打一場仗,勝利最後是屬於我們的。

甚至有時候來瞭領導、大醫生,他們也願意過來露個面。

還有一個視頻,是我入院之前做的美甲,有一根指頭貼瞭甲片,沒工具卸不下來,特別長。

一個大主任來巡房,醫護人員說拍點啥,我說要不就拍這個指甲,你們隨便說點啥。

在這個視頻裡,主任很好奇地說,你這個指甲怎麼長的啊?後來說,留著吧,挺結實的。

但評論裡有人說,你還有心情留指甲,你撓到醫護人員怎麼辦?

事實上,沒有一位醫護人員提到這一點。

很多病人也看到我的視頻,他們覺得在我這裡找到瞭勇氣,同樣生病,而且經瞭那麼多事兒,我心態看起來還可以,他們覺得我挺神的。

病房裡有可視電話,主要是醫生和病人之間溝通,詢問當天的情況。病房之間也可以互撥,有時候,我也會接到一些病友的電話,互相打打氣。

我對這個病本身真的一點壓力都沒有,感到壓力的都是連帶的那些。

一些事情不是集中在網上,不是「你不看就完瞭」,也不是把人拉黑就完瞭。我被房東提前解約,跟我合作的人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,我的顧客也來找我退卡,甚至有人來新店裡當著其他人吵鬧,說話很難聽。

一位新冠患者被網暴之後

房東要求解約,因為「人傢業主都有意見」 圖源:受訪者供圖

我的生活不是歸零,是變成負數。

我出院瞭,沒有暫住證,隻能回老傢村裡。我們那邊封控瞭快半年,後來稍微松一點,可以在村裡逛逛。但要出來,就必須等到所有人體內相關數值回到正常人的指標。

那時候一周兩三次抽血,你看我這兩條胳膊,現在還能看到這一片皮膚顏色不一樣瞭。

封瞭那麼久之後,我第一次出門,感覺什麼都不一樣瞭。不是說不能跟人溝通,是你看到外面的世界,覺得自己脫軌好久瞭。

後來,我抓緊時間讓新店重新營業。對於一些顧客,我實在退不瞭卡,答應免費給她們延期半年,我最近剛把這部分還完。但這些跟著我好幾年的老顧客,沒有人再續卡。我現在的營業額可能是之前的一半。

我跟銀行商量延期還貸,解釋是因為感染過新冠。我還記得對面一個人很刻薄,「你還不上之前買什麼房」。可是我之前算過自己的收入,我明明是可以負擔的。

「不是我想得這個病的」,我跟他強調,咬著牙。

我提交瞭自己的確診病歷,還有一系列相關證明,銀行批準我延期。

現在,我但凡有一點錢,就趕緊還上,欠銀行的,欠朋友的。這一年多,我一想起來這些爛攤子,整宿整宿失眠。起來一擦臉,還要精精神神開工。我現在開瞭兩傢店,有時候為瞭多掙 100 塊,大晚上我坐車半小時去另一個店裡加班。

我必須這樣。

我原本是一個很喜歡熱鬧的人,時不時拉著工作室的其他人一起聚餐,出去玩。

但現在,我已經很久沒在外面吃過飯瞭,也沒出去看過電影,經濟是一方面,還有一部分是,完全沒有這個心力瞭。

這件事真正打破的還有我對朋友交往的理解。

吃過虧,我終於知道,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朋友,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說知心話。跟一些人保持工作的關系,挺好的。

我過去很願意跟人講自己的事情,現在有人過來打聽,你老公做什麼的?收入怎麼樣?你們傢裡什麼樣?我長記性瞭,什麼都不說。

很多人說,你現在一切都回到正軌瞭,很不錯瞭。

我也這麼跟自己說。

拼吧,把自己再拼回去。

撰文:蘇惟楚

監制:李晨

首圖來源:站酷海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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